《战争和人-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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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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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嫂放声号哭。这个当铺呀!她记得!那时,她还没有到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帮佣,在荐头行里坐冷板凳等着东家雇去当佣人时,没钱吃饭 ,曾经将一些衣物送到这小当铺里当过。小当铺里面店堂高大,窗户开得很小,光线晦暗,有一股刺鼻的水烟烟草搀和着陈旧皮布衣物所特有 的怪味,使她产生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店堂横门,是一溜破旧肮脏的高柜台。当衣物的穷人,站在下边,仰着脸、踮着脚、举着双手才能 交货接钱。上边柜台里的两个朝奉,脸都是冷冰冰的。五块钱的物件他们只出五毛钱收你的当!……谁想到,今天,自己会在这里哭着尹大娘 的惨死呢!
炮弹还在射来。估计日本兵已经进了城,在向市中心和城北一带乱打炮。又有一些房屋天崩地裂般地坍塌下来。同行的人早逃散得不见了 。有的已被炮弹炸死,压在砖块下。前面路边上,甩着一条人腿,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庄嫂心急,慌忙地抱起死了的尹大娘。尹 大娘颓然地闭着眼。庄嫂心里一阵痉挛、一阵战栗,“啊”的一声,伏在尹大娘身上死死抱住尹大娘哀哀号哭,又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哭泣。眼 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她伤心地抽噎着,肩膀抽动,一时觉得心碎成了齑粉,不想再活了!恨不得有一发炮弹能打在自己头上,将自己也炸死。
果然,又有炮弹呼啸飞过,发出刺耳的使人惊心的声音,在远处爆炸。她高叫:“娘啊!娘啊!……”心里更想念尹二:你在哪里?你可 知道,娘已经死了!叫我怎么办哪?……她心里明白:那些她熟悉和亲近的人已经都离开她了!她一个劲儿地哭,哭得眼前天昏地暗。
身后一个路过的中年陌生人,背个包袱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说:“快走!这里停不得!”说完,这人就急急忙忙跑了,真是个好心的人 哪!
庄嫂知道人家是好意,理智些了,站起身来,又不忍心丢下尹大娘的尸体。勉强将尹大娘背起,可是两腿软绵绵的,茫然不知往哪里去。 终于力尽了,见路边一个炮弹坑,她决定将尹大娘放在坑内掩土埋上。这时,望见鼓楼周围更加混乱,逃跑的军人、百姓更多,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都有。有的大哭小叫,似是从南边被驱赶着过来的。她将尹大娘放进大坑内,用手将坑边的砖石、土块一起拨下去盖没尸体。十个手指 都抠得血淋淋的,她也不管。直到尹大娘尸体被盖没了,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该到哪 里去,就随着一些人.往金陵女子大学跑。
金陵女子大学现在是难民区了!四面八方逃到这里来的人都集中休息在这里,真是拥挤不堪,个个都沉着脸。有一家家的男女老少,也有 单身汉子,单身女人;有百姓,也有放下武器躲进来的军人。此起彼落的哭声、呻吟声、叹息声、唏嘘声和嘁嘁喳喳声,汇成了一种杂乱、恐 怖、惶惑的气氛。庄嫂独自在一幢建筑华美的楼房下边,靠门边占到了一块空隙,浑身无力地倚墙坐着。这里似乎是安全了,但听着外边越来 越近越来越响的枪炮声,想起尹二被军队拉了夫,想起尹大娘的惨死,心里的悲惨无法形容。她辛酸、疲惫、闭上了眼,泪水就不能止住地潸 潸流下。她头脑发木,不知下一步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在无边无际的空中东摇西飘,甚至很可能线一 断就会飘个不知去向……
庄嫂同别人一样,从小有过虽然平凡但是美丽的梦想,尽管贫穷,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梦想一样美好。只是,坎坷的命运,使她曾对 生活一次次地失望。现在,她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是日本侵略者杀到南京造成的严峻局势。她心里明白:一切都将失去,甚而包括生 命!一切美好的梦想,都有可能永远不再存在。
难民区里施粥,或发点干粮,一日两次。有的人领得到,有的人领不到。一时从四面八方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个由外国传教士倡议组织 的安全区里到处是难民。别说吃饭喝水,一时连大小便处所也成了问题。天冷,庄嫂早已有气无力,浑身冻僵了,好像脑子也冻僵了。现在独 自在此,举目无亲,已经毫无生的意愿了。她不说话,也不张眼,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心里怀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不断求菩 萨能保佑尹二平安无事。当她闭眼静思时,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一号,想起了还独自留在那里的“老寿星”刘三保,“老寿星”怎么样了呢?
从陆续逃来的难民带来的消息:日本兵已经进城烧杀,南京已经沦陷。虽是白昼,她眼里的天似乎也是黑的。她就这样,在难民区里挨过 了三天,只吃过极少量的食物,喝过极少量的水。
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依然能听到密集的枪响。清晨,两个会讲中国话的外国牧师来到难民中间念圣经,唱赞美诗。一个年纪很大的牧师 ,有着蔷薇色的皮肤,戴副金丝边眼镜,面目慈祥。他注意到了庄嫂那种倚墙靠坐的半死状态,也许出于同情,递过来几颗糖果,洋腔洋调地 说:“吃!吃!”
庄嫂只吃了一颗。她的心悬在不可知的遥远处,悬在尹二的身上。她的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发颤。在外国牧师念圣经以后不久,忽然,席 地坐着的“嗡嗡营营”的难民们骚动起来了。庄嫂坐在门旁看得很清楚:来了好些穿黄军衣的日本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式的军帽后都垂着 一块挡风巾。一个穿着黄呢长大衣的日本军官上来同外国牧师们不知办些什么交涉,姿势和表情非常凶恶。然后,勒令难民们坐着不许动弹。 看到了日本兵,庄嫂心脏紧缩,浑身都不舒服,仇恨强烈地震撼着心脏。日本兵像一群恶狼,纷纷拥进来,分头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凡是青壮 年的男子,都让伸出手来看,多数看过手就被拉出去让到外边集合。庄嫂听隔壁的人在轻声叽咕:“查手上有没有老茧!有,是当兵的,就挑 出去了!”
折腾了很久,约摸一个多钟点,日本兵挑出去的不下六七十人。六七十人都被押走了,是去屠杀吗?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本来十分拥挤 的楼下大厅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十人,空了一些。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准是谁家的父兄被带走了的缘故吧?庄嫂不禁想:唉,如果尹二在这里 ,他也准是要被日本鬼子带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尹二手上有老茧!与其让日本鬼子抓走,倒宁可让中国兵自己拉夫抓走的好!这么一想,她 倒带着三分欣慰了。
上午,在骚扰与不安中过去。谁料,下午日本兵又来了!有人在轻声说:“不是说安全区日本人不能来的吗?”有人悄悄说:“鬼子才不 管这一套呢!”……日本鬼子一来,庄嫂的心就像有只利爪揪着。日本兵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都拿着步枪,步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这次是 挑女人,挑的都是年轻的和中年的女人。庄嫂离门口近,一下子就被一个大胡子的日本兵用手一指:“你的!出来!”
大厅里大哭小叫,鬼子的吆喝声,女人和孩子的哀哭声,乞求声……庄嫂坐着不动,心里冒火,眼里像要冒血。
日本鬼子蛮横起来了,上来动手,高声吆喝:“走的!你的走!”大胡子日本兵动手揪住庄嫂肩膀,凶狠地将庄嫂抓出去。
挑出的女人已被押着往外走。庄嫂明白:任人宰割的日子到了!只有走!她隐隐意会到被挑出去可能是厄运临头,纳闷而痛苦地想:挑出 去会怎么样呢?难道鬼子要胡作非为?……她既害怕和不安,又伤心。倘若那样,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侮辱,会遭到什么样的糟蹋?但,只要 想到尹二的生死莫卜,想到尹大娘的不幸惨死,她又感到对生死无所谓了。当一个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她既不求幸 免,也就不害怕了,挺着衰弱的身子,冷漠地对着那个将她揪出来的大胡子日本兵,鄙视地看了一眼,昂首向外边走去。
外边,是个晴朗的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着枯黄了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干。庄嫂从大厅里走出来,见到阳光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疲劳 ,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心力交瘁,她连走路都费力。她看到已经从许多地方挑来百把个妇女,集中在一块铺着草皮的空地上了,周围有手持步 枪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包围着。她走到这群女人中去,见有哭泣流泪的,有神态苍白焦灼的,有掩面低头的……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年岁最 大的像她一样不过三十多岁。个个眉眼问都藏着惊慌和恐怖。她懊恨自己不该到难民区来,现在是抻着脖子等枷板的人了!她心里明白:鬼子 兵不干好事了!怎么办呢?只有等着看!她倒还镇静,心里下了决心,如果遭受侮辱,我就死!……别看她平时心好,人也和善,她可是个烈 性的女人。
后来,又加进了二十来个女人,都哭哭啼啼慵慵懒懒地被押出了金陵女大的校门。外边,停着四辆卡车。她们一百几十人被分赶到四辆卡 车上。卡车发动以后,两辆卡车往西南面开,两辆卡车往东面开。庄嫂是在往西南面开的第一辆卡车上,随车有两个日本兵荷枪押送。那个大 胡子日本兵也在,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庄嫂。
卡车风驰电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触目惊心。只见荒凉无人的大路上到处横陈着被杀死了的男男女女,远远近近好几处都有房屋起火冒着 浓烟。那些死尸,有老有小,有的裸体,有的张着大嘴,内脏血淋淋地翻出体外……路边,有炸毁抛锚的破烂汽车,有很大的弹坑。穿黄军衣 的日本兵一群一伙地在街上游荡,有的将抢劫来的东西包成包袱提在手里。有个日本兵右手攥着军刀,左手提着三颗人头,醉汉似的,见到卡 车上装的全是女人,发疯似的大叫大嚷要拦截卡车,拦不住卡车,竟将人头凌空朝卡车上抛掷过来。吓得卡车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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