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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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王火- 第2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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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有点想起来了!”家霆皱眉思索着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个客人。我想,总一定还在香港啰!”
“不!”张洪池捏着烟屁股吸了一口,摇头说,“他在上海!有一天,我偶然见到他坐在一辆小汽车里,穿得很阔气!水獭领的皮大衣… …”
家霆摇头:“自从家父病倒后,没有人来看他了!世态炎凉,像你,还来看他,是少有的。”
张洪池把烟蒂丢进痰盂,火热的烟蒂接触到水“咝”的一声熄灭了。他似乎觉得面对一个病人、一个毫不知情的年轻人,只好走了,站起 身来,说:“好吧,我走了。”
童霜威一直平静地躺在床上,像段木头。这时仍旧动也不动,像段木头。
家霆摆出送客的姿态送张洪池,一直将张洪池送到后门外,才像送走了瘟神似的心里轻松了一点。匆匆回到楼上,准备侍候爸爸吃晚饭。 感到香烟味太浓,“砰”地打开了一扇窗透换新鲜空气。
忽然,见童霜威向他作眼色。家霆走到床前屈膝伏在爸爸床前,只听童霜威轻声地说:“这个王八蛋!不安好心!但他一事无成。你要想 法早点秘密告诉你舅舅,叫他谨慎小心!看来,是不是敌伪在注意他了?”
转眼,过了新年,到了一月下旬。
走,依然渺渺无讯。好难熬的时日啊!
隔天夜里,方老太太找到家霆,用两只精明的眼睛瞅着家霆,说:“要吃饭,就要半夜排队买米。你年轻力壮身体好,排队也要去一个。 明早五点起来,到广西路南京路口的米店接阿金的班。”
家霆明白:方丽清不愿自己出面来讲,让方老太太出面。自己要吃饭,去排队也应该,应了一声:“好,我去.!”
那天,是一月二十四号。清晨很冷,窗户上结着冰花。家霆四点半钟起身,夹起几本上课要用的课本,打算去广西路南京路口米店门口排 队。天还墨黑,衡堂里冷冷清清,看衡堂的阿三在扫地,这个有鸦片烟和白面瘾的老头子,弓着腰,咳着嗽,扫一下,咳几声,吐口浓痰,形 成一种凄然而又令人恶心的韵律。
家霆出仁安里,借着远处路灯光,看见一辆漆着“普善山庄”字样的大卡车装满了冻饿路毙的十几具乞丐尸体,正好驶过停在对面马路边 。几个收尸的汉子,跳下车来,将路边一个冻死的破衣烂衫盖着麻袋的男尸,拎脚拽臂地拉起甩上卡车去。尸体早已冻僵,“砰”地掉在车上 发出震响。几个汉子爬上车去,卡车“呜”地又开走到别处收尸去了。这种情况,入冬以后常常见到,但最近更多,天天都有。
家霆急急走到那家米店门口,远远看到黑压压一大条长蛇阵。半夜就在排队的男女老少,站在凛冽寒风中,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熹微的晨 光和昏黄的路灯光下,见米店门口挂着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平价米的价格和限购数量。家霆发现娘姨阿金正挤在队伍里,大约排在第十多名 的位置上,头发蓬松,满面疲乏。
家霆上前,说:“阿金,快回去睡吧,我来替你。”他接过阿金手里的空米袋和钞票。
阿金把位置让给家霆,从人龙里挤出来,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真是腰酸背疼吃不消了!”她对家霆提早前来,很满意,临走说: “我回去,七点半钟,叫‘小娘娘’来接你的班。”
米店要九点才开门,一些半夜里就来“烧头香”的男女老少,愁眉苦脸的、叹息的、骂骂咧咧的、冻得笼起手缩着脖子跺脚的、闷声不响 抽烟的都有。家霆本来排在十几号。到六点钟光景,天色亮了,陆陆续续又来了许许多多人。不知怎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人群像个大漩 涡似的搅在一起,漩涡中的人叫喊的、诟骂的、挥动臂膀扭动身子的都有,像一群地狱里的冤鬼在争吵叫嚷。家霆前面的人逐渐多起来,好不 容易他紧紧抱住了身前的一个瘦子,他身后的一个老头又紧紧抱住了他,约略数一数,自己变成三十多号了!只好心里叹气。
又一会儿,前边一个排队的花白头发老头子,模样像个小学教员,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是他女儿,来给父亲送两根油条吃。油条 刚递到老头手上,忽然斜刺里钻出了一个披麻袋的蓬首垢面的小瘪三,出其不意一把将两根油条抢过去,一根塞在嘴里、一根捏在手上远远跑 开了。小姑娘气得大骂:“瘪三!”老头子苦笑笑,说:“算了!算了!回去吧,我不饿!……”
这一向,在马路上抢东西吃的事一天到晚都有。巡捕没法管,路人也不想管。人要有吃的才能活命,抢吃的“瘪三”不是在死亡线上挣扎 也不至于公开动手干。被抢的人总比抢吃的人似乎境况好一点。这样,被抢的人只好自认倒霉,抢吃的人也不觉得不应该抢,碰到谁真要打几 下就挨几下也可以。但这种情景却使家霆感到一种世纪末的状况,有一种在读《圣经》最后一卷《启示录》中以象征性语言描述世界末日时的 难以形容的心态。
一会儿,两个手里拿着篾片的巡捕来维持秩序了。来买平价米的人也更多了。因为来迟了,有的就要加进长蛇阵里来,这就乱成一锅粥了 。排队的人都一个个死命地你抱紧我、我抱紧你。巡捕凶神恶煞般地用篾片没头没脑地挥打维持秩序。乱一阵,平歇一阵;又乱一阵,再平歇 一阵。然后,一个巡捕掏出粉笔在每个排队的人左肩上挨次写上号码。家霆肩上写的是“53”号。
前面那个瘦子手上的表七点半钟了,“小娘娘”没有来,八点半钟,“小娘娘”还没有来。快到九点钟的时候,“小娘娘”方丽明来了! 她抑郁的面容上眼睛周围有淡蓝的晕圈,一定是走得急,脸上泛着红晕,用手拭着唇上的汗。家霆心里早急得要命,上课迟到了,但明白方丽 明来得迟总有道理。她本人是不会故意迟来的。
家霆说:“‘小娘娘’,你来了!我去上课了!”
方丽明接过他手里的空布袋和钞票,挤到队伍里代替了他,说:“家里出事了!她们叫我不要来。我想,你要上课,还是来了。”
家霆见“小娘娘”脸色紧张,连忙心里不安地问:“什么事?”
“小娘娘”皱眉轻声地说:“你不知道吗?传经除了赌钱玩女人,早就偷偷抽鸦片有了瘾了!这事一直瞒着,现在戳穿了,家里一早闹得 一塌糊涂。他爷打了他两个耳光,他竟一皮鞋踢得他爷腿上出血。你外婆哭得死去活来。方家气数是尽了!”说着,她挥手:“快去上课吧! ”
听了这些话,家霆才懂得为什么大舅妈“小翠红”死前说过:“我不能让人拿我的血汗钱去玩女人、抽鸦片、上赌场!……”当时,还以 为指的是大舅。看来,大舅妈早知道传经的事了。
家霆明白“小娘娘”方丽明赶来让他去上学,完全是一片好心。他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她,说什么好呢?只好什么也不说。家霆听说方家已 经决定:过些日子就要把“小娘娘”嫁给郑金山做填房去了。方立荪死后,郑金山在绸缎庄当家,更加走红,拜了方老太太做寄妈①,是方家 的贴心支柱。他年岁可以做“小娘娘”的父亲,听说浑身有牛皮癣。最近,一再催着要“小娘娘”结婚过门,“小娘娘”哭过好多次,不愿意 ,却又不能不嫁。“小娘娘”长得不算标致,但善良得美在骨头里,“小娘娘”是个可怜人呀!为什么善良的人总常这么可怜呢?
①寄妈:即干妈。
家霆夹着书闷闷地匆匆向慈淑大楼方向跑。肚子饿了,但不想脱课。见一家大饼油条铺在炸油条,有不少人在等候,他就不想买了,急急 带着小跑赶路弯到南京路上,顺着南京路向东走。奇怪,平时南京路上这时已经车辆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了,今天却不见车辆,行人也拥在 前边。
忽然,发现前边路两边站着的人都立定脚步在引颈张望。有的在说:“来了!来了!”有的在说:“是从北四川路那边来的!”有的点点 戳戳,有的踮脚伸头。
家霆昂首张望,他个子高,看见前边南京路上两边人行道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了,人头攒动,乱乱腾腾。两边两条人流中间,空荡荡的宽阔 马路上,正有许许多多人走过来。这些人麇集着,浪潮似的在慢慢地淌过来。隐隐约约看到有日本海军陆战队那种太阳旗在飘拂,也隐隐约约 听到有军乐声,仍旧是那天日本海军陆战队举行人城式时吹奏的一种粗犷、蛮横、刺激人神经的军乐声。接着,看清了,有手攥步枪刺刀上膛 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分列两旁,刺刀亮得耀眼。更看清了,在马路中间走的是在日军刺刀逼迫胁压下游行的一大批外国人:多数是黄头发、白皮 肤、蓝眼睛的白种士兵,也夹杂着一些身材高大的黑人士兵。像溶岩流泻似的,过来了。
家霆匆匆挤向前边,顺路向拥挤着的人们打听:“是怎么回事?”
一个路人摇摇头,似乎是知道而不想说。另一个路人说:“出布告了:美国俘虏,游行示众!”
“这么多美国俘虏?”
“是啊!”边上一个尖鼻子男人说,“是日本兵舰从太平洋上运来的。有一千多俘虏呢!全是美国兵。听说是在威克岛俘虏的。东洋人要 宣传打了大胜仗,押着俘虏游行给大家看。已经兜了一圈了!我刚才在北四川路那边碰到过,现在兜到这里来了。”
正说着,被刺刀押解着游街的美军俘虏快到面前了。密密麻麻,队伍既想保持着整齐,却又零乱。队伍在挪动,越来越看得清楚了。这是 一长列战败、憔悴的队伍。即使有鼓声咚咚的日本军乐伴奏,也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看上去凄凉、落魄。大多数白种士兵都态度严肃、面容污 浊、满腮胡髭。有不少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他们有的很颓丧,有的眼神露出惊恐、惶惑与不安。有的负了伤,身上有斑斑发黑的血污,绑着 、吊着绷带,由同伴用肩膀搭扶着在迈步。有的垂着头眼露仇恨;有的在冷冷地东张西望,好奇地看着马路两边的店号、楼房;也有极少数在 队伍里昂首阔步,抱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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