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王火》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战争和人-王火- 第13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 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 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 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 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 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 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 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 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 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 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 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 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 。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 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 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 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 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 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 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 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人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 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人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 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 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问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瞠!──”“瞠!──”“瞠!──”
是谁在敲钟呢?……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 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 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 的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人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 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为什么?”她笑着问,拂拂自己的黑发。她那白皙的脸配着黛云似的黑发,衬得火焰似的红枫更艳丽。
“昔人称颂枫叶,说它‘非花斗妆,不争春色’。”
“其实,这种颂赞并不高明。”她说这话时,脸上看起来仿佛扑了一层透明的粉,特别开朗高贵,“我喜欢枫叶的不是它的不争春色,而 是它能经霜反而红艳。”
…………现在,他喊着她的名字:“柳苇!柳苇!……”快步冒着风和雨追上去。遗憾,她没有回头,她仍旧在向前走。刹那间,消失了 !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佛座前的一盏长明灯闪烁着,像飘动的篝火。涂着金身的菩萨,端视着下方,似傲然又似慈悲,似端重又似无动于衷,似庄 严又似愚顽。他仍在叫喊着:“柳苇!柳苇!”
没有一点应声。但,钟声又响了!是从钟楼上传来的。“瞠!──”“瞠!──”“瞠!──”钟声在灰色、凝滞的空气中发抖,余音不 绝。他转身走出大雄宝殿。外边是漆黑的秋夜。雨已停歇,夜黑风高,人在深邃的夜色中走,像面对着一片黑水洋。向钟楼走去。钟声正在响 ,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向着钟声,他朝那充满生机而又神秘的一隅走去。
夜色为什么这样浓黑?这样沉重?浓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包裹着他,闷得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忽然,他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梦境中醒来。照例,听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又是那固定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隐约 听到外边敲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二房东太太进来了,说:“童先生,有客人啦!”
他睡眼惺忪,心里一颤。他正在想:梦中浮忆萦绕的总常是退了颜色的往事。一个人如果总爱在回忆中过日子,恐怕就是一种颓唐的迹象 了吧?刚才的梦境,尚在记忆中冲击着心脏和血液。此刻的突然来客,又使他踌躇犹豫。他郑重叮嘱过二房东太太:“有客人来,不要乱开门 ,也不要说有没有姓童的,更不要说在不在家!……”这点二房东太太是聪明的,香港的住户,本来有个防盗的警惕性,她自然照办。
此刻,二房东太太见他发愣,补充着形容两个来客,说:
“一个肥佬,①一个好靓②的小姐!”
①肥佬:粤语,胖男人。
②靓:粤语,漂亮。
他点头起床,穿着皮鞋说:“好,我去!”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轻轻走出房去。走到甬道里的门旁,轻轻打开了门上 那个小孔朝外一望。
戴上了墨晶眼镜,从小孔里张望,外边的人就无从认出在张望的人是谁了。但,就这么一望,他马上关上小孔的遮门,惊呆吓愣了!
啊,看清了!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是季尚铭和浓妆的小麦!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