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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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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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谋窝藏赃物者,斩。

    私受地方贿赂者,革职查办。

    士族于军中有直系亲属者,每年二、六、十月须由御史台遣派专人前往清查府内财物。

    抄禅觉寺,开长生大殿,一切金银谷米皆归国库所有。即日起,百官捐物须经司农寺,少府寺,水衡都尉三方审阅,列清明细单据,私赠佛寺财物者一律削官减俸。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心怀鬼胎者叫苦不迭。因逼近年关,后人又称“鬼门关案”。

    ***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急匆匆跑过了那道门槛。

    那一次,鞋尖绊着槛木,摔了个结结实实。他疼得一串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滚。眼前的石板上蒙着薄薄一层灰,泪水敲开了几个幼小的,褐色的花骨朵儿。

    那道门槛还在,有些发霉,木质仍然结实。连地面的灰尘也好像许多年前的那样。

    “啪嗒”一声,灰烬被打湿了。不是泪,是从他脸上滴下去的汗。一条怀颖坊由尾到头,他脚步没有停过,发足狂奔。明明是腊月天,背上却硬生生堵了一团热气,随着胸膛激烈的大起大伏在他衣料底下来回滚动,如雨大积水,不见通透之处,十分难受。才一停脚,那热气便眨眼功夫挤入了身子,撑开闸门,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禁不住一头钻了出来,紧凑地往下掉。

    他大口喘气,冬季干燥的气流刮得喉咙生疼,像要炸裂一般。扼住咽喉,试图让自己缓过气来,到头来只是发现自己的手在下意识哆嗦。

    后苑的门半掩着。有光透出,灰尘在光中慢慢走动。

    他还在流汗。

    燥热一去,反倒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渗出的汗也没了温度。人心就是那样难以揣测。前一刻还急得快要发疯,下一刻却呆在了门前,跨不过坎,推不开门。就怕门后不是自己想象的结果。

    ——想见他。

    手慢慢放到门上。

    ——想见他。

    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艰难地重复。

    木头门板发出很大的挪动声。像是对它的回应,梢头一簇雪花正巧闷闷地掉下了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毛绒绒的耳尖直了直,在微光里惫懒地舔着爪子,脑袋一歪,瞥了眼院子里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这才偷闲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地抬了上来,指尖顺入猫儿松软的皮毛,慢条斯理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

    树下一张连榻,榻上一床白锦衾被,被中的人一头长发如墨,乌泠泠地散开。两只毛团似的猫儿挨在一块,正大大方方坐在那人腹上晒太阳,一对毛茸茸的尾巴迎向微光,在散漫地打着拍子。几根修长的手指摸上猫儿下颌,轻轻挠动,猫儿舒服地眯上眼,榻上那双一直闭着眼睛却是开了,若有若无瞥了门口的人一眼。

    一笑艳如春花。

    正在休憩的猫儿被突然压过来的影子吓了一跳,嗔怪地细细“喵”了一声,双双跃下了地,轻盈地跳出两三丈外。待后面一声闷响过后,猫儿转回头,好奇地瞧着跪在榻前的人。

    “哥,”头深埋下去,剧烈颤抖。他碰到那个人的体温时欣喜若狂,“哥……哥。”

    身下的人没有责怪他近乎粗鲁的拥抱。相反地,一双手绕过来,缓缓抚摸他发抖的后背。

    明明这样温柔的动作,他却没有平静下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发疯的时候,哆嗦的手开始像瞎子一样摸索那个人的脸,毫无章法地拢住那些漆黑的头发,用力扣下去,直到完全抵住了枕头,再不能下沉分毫。眼前的人微微张了一下嘴,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想说疼字。因为那个字出口的时候,已经没入了他的嘴唇。

    太丢脸了。

    泪水完全没来得及擦去,耳鬓厮磨,一定也打湿了那个人的脸。他仍像十岁那年哭得一塌糊涂。很多次,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低声哽咽。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像干渴的人一样索取。他压下去的力道如此之大,当嘴唇上甘甜的味道开始让人晕眩,他甚至觉得他们塌了下去,塌入一片漆黑大海,只有在窒息的前一刻浮出水面激烈地挣一口气,续而陷得更深,舌尖像两尾鱼儿缠在一起。潮湿,滑软的感觉。渗入口中的泪渍一如海水般咸涩。

    冬日浅白的阳光过了梢头,稀稀疏疏,安谧无声。两只猫儿百无聊赖,一左一右坐在地上,掸了掸尾巴上的雪。

    见两人良久不曾动弹,只是微微起伏,不时短促地痉挛一下,其中一只猫儿起了兴致,凑近几分,仰着脑袋打量了蔡申玉的肩膀,突然纵身一腾,正扑中他的肩头,闷闷地发出“噗”的一响。另一只猫见了这般光景,也极为踊跃地小跑过来,也一下跳了上去。两只猫双双扒住他的肩膀,蹬着腿拉起整个身子,最后一齐蹲下,探出头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脸。

    “……蔡申玉,”靳珠终于微微后仰将人推开,看那两只猫儿目光炯炯,他咳嗽一声,“你不觉得肩膀吃力吗?”

    身上的人睁开眼,眉间似怒似笑,却还喘不匀气,只得狠狠一瞪着眼前幸灾乐祸的人。他从靳珠颈后抽回一边手,往自己肩头挥了两下,欲打发猫儿下地。两只小家伙偏偏不领情,东躲西藏之际,竟也一低头,用嘴去蹭蔡申玉的脸,仿佛也要亲上一亲。

    靳珠见了,忍不住放声大笑。蔡申玉哭笑不得,只好完全放开靳珠,动手逮住两只毛团,这才牢牢圈在怀里,不许它俩撒泼。

    靳珠静静看着他与两只猫儿打闹,目光有些惘然,忽然说:“刚才总想着见你,你就来了。”

    蔡申玉愣了愣,微笑中有些酸楚。他生怕眼泪再掉下来,便刻意用了戏谑的口气:“你不是说天天看着我的脸,越看越俗?怎么,现在倒不嫌我是个俗人了?”

    那人乜斜着眼,挑起一对眉毛:“不做俗人,你还想当和尚?”

    蔡申玉忍俊不禁,正欲接话,靳珠却忽然眼眸一转,笑了笑:“……不过,就算你想出家,那禅觉寺也是去不得了——此刻那些和尚还在牢里罢。”

    他神情一凛,凑近了靳珠几分:“是你把东西混入金库?”

    “你既不在,自然由我来做。”靳珠横了他一眼,半支起身子,轻轻挨在蔡申玉的肩头,“之前在船上约好,等待时机,我们趁乱佯装被劫匪砍伤,等僧人吓跑了,再入金库把东西混进去。一来,我俩失踪有了上山遇劫的假象做掩饰;二来,那位公子可以假调查寺院之名,借题发挥,不必与王家正面冲突。你却好,临时起意,突然说什么要劫下长生殿,还问那位大叔要不要你为他销赃。大叔说他当时差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

    “……原来他当时一直只笑不语,是因为想不出怎么回答么?”

    “你还倒有理了!”靳珠劈头便给了他一下子。蔡申玉委屈地咧开嘴,一面吃痛,一面拿眼瞅他,靳珠恶狠狠地笑道,“幸好后来峰回路转,我挨那一刀,倒也值得。这件事算是摆平了。”

    听他一脸轻描淡写,蔡申玉却克制不住心头一个寒颤,万分愧疚,紧扣的手几乎要把靳珠的腕子捏碎:“怎么会一样。那位大叔只是假杀,好歹知道轻重分寸。可那和尚真的动了杀机,若下手毒些,你……”

    一焦急,眼圈抑制不住又红了。

    “我扑过去的时候,那人就已经吓住,手劲松了,那一刀其实不重。只因为一时间痛得厉害,我毫无准备,才动弹不得。你别担心,不过一刀而已,又不是遍体鳞伤,过一阵子便好了。”靳珠蹙着眉头,轻轻扳住他的脸,不许他再露悲恸之色。此时,话锋一转,他冷笑一声,“若日后叫我碰见那和尚,还不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蔡申玉本是难过至极,乍一听到这话,居然也不禁破涕为笑。

    “怪我太过冲动,那时听见他们强词夺理,将佛寺敲诈民财说成慈善之举,我一怒之下,才说要洗劫长生殿。还有后来我爹的事……”他顿了顿,悄然咽下喉中一点苦涩,“我那句报仇雪恨,并非戏言。我那时当真恨到了骨子里,说了重话,才激怒僧侣,扬言整垮我的铺子,还起了杀心。”

    “如今他们已是阶下之囚,没法再呼风唤雨。”靳珠忽然偏了一下头,抬手拧了一把蔡申玉的脸皮,半真半假地数落道,“除非你自个儿不长进,没出息,叫好好的一间典铺关门大吉。”

    蔡申玉低声笑:“若我真的把我们家典铺弄垮了,怎么办?”

    怀中之人不以为然:“我养你啊——”

    他笑出声来。冬季的日头叫庭院显得分外空旷,树下微白一片,他心中温暖,低头便想继续刚才还未尽兴的事情。不料靳珠却蓦地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口吻慵懒地说:“养你容易。和‘无辜’‘冤枉’拴一根柱子底下。高兴呢,便赏两个果子。不高兴呢,就饿几天。”

    蔡申玉嘴上的笑慢慢扯回一道直线。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铺里好好打点生意,绝不叫它关门。”

    “孺子可教。”靳珠笑着拎回两只猫儿,揣在怀里。猫儿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尾巴顺便在蔡申玉胸前扫荡一回。

    ***

    寔丰库这一日生意极旺,直至暮色四合,才取下云牌。

    蔡申玉回来之后仿佛脱了胎,换了骨,不见半点沉郁之色,满面和悦,小小一间铺面仿佛也因而亮堂几分。二柜等人听说靳家报了平安,皆喜不自禁,纷纷道贺。他扫净一间更房,让念善暂为歇息,自己则在前堂料理质库最后一笔账目。

    梁鸢途中来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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