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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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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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没有爹,怎么挨打。”地上的人轻轻用手在石板上摸索,然后肩膀晃荡一下,支起半个身子时鬓旁的黑发滑开了一片,露出眼角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伸手摸了摸鼻下甜腥的濡湿,张开一看,五指殷红。他笑了笑。

    “无须为我求命。”他说得时候,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你当年不辞而别的时候,就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十三
    念善跌坐在地上。掉下去的时候,他感觉不到重量着地,因为五脏六腑全是空的。

    蔡申玉低下脸看了看自己的五指。满手血污。他不说话,轻轻翻起一角衣袖盖住掌心,叠了个小方帕,凑上老和尚磕破的额头上敷了两三下。棉布上逐渐渗出一两处腥黑的血渍。他细细地擦,慢慢地擦,笑容安详:“……都说血浓于水。尽是扯谎。”

    这一刀下得温柔。每一个用字都是极轻的,却说落了他最痛的两滴眼泪。脸上一片狼藉,杂乱的花白胡须打湿了一半,颤巍巍地抖着。

    面前的青年神情淡漠,也不开口,只把袖口摺上了些,将他的脸也缓缓抹了一把。

    “不是。”

    袖子一瞬间停在他半边脸高的地方。蔡申玉抬起眼睛看他,似乎对那两个突然响起的字出自他之口而感到了迷惑。

    老和尚浑浑噩噩在地上摇晃了几下,双手从膝头松开,摸索上来,碰到青年两只腕子的时候,他忽然死死地握住。劲道很大。他知道那双手腕一定被箍得生疼,但也一定没有他自己心口上的疼痛这般入骨三分。

    “……不是这样的。”他说。

    ***

    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庄稼汉。一辈子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平生只求吃饱,穿暖,让自家媳妇有几样体面的簪饰,让膝下儿女每月都能吃上一回肉。

    然而二十多年前,朝廷颁行课税新令,田租翻了一倍之多,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家中几十亩露田悉数交出,由禅觉寺接手保管,每年须向寺院纳“僧祗粟”六十斛作为租田耕种的租金,从此有了个“僧祗户”的头衔。缴出谷物之后,他将剩余的米粮一部分留着给自家人饱腹,一部分卖掉换取柴米油盐,勉勉强强可以维持生计。

    岂料一年之后,京畿大旱,民生凋敝。

    他的妻子申氏又偏偏在这一年怀上了头胎,乡间颗粒无收,粮价暴涨,申氏平日里只能做些女红的活儿拿到集市上变卖,两夫妻艰难度日,却是常常挨饿。他心疼妻子怀有身孕,苦苦向邻里乞讨一点多余的粮食,可别户人家也自身难保,皆是将他拒之门外。他求助无望,狠下了心肠,将家中仅存的几样值钱的东西收拾起来,亲自来到衍嘉山,上寺院去典物质粮,希望可以换来足以挨过整个寒冬的食物。

    禅觉寺所积攒的“僧祗粟”本是到了饥荒之年就要用来赈灾济民,然而僧侣仗着官府纵容庇护,大发敛财之心,竟翻改券契,不仅克扣每次赈出的谷物数量,还擅自抬高三倍利钱,牟取暴利。

    他几乎将家产倾尽,得来的却只有不足一个月的口粮,大惊大骇之际,却遭那执事的僧侣讥讽:“这些东西尚且抵不过那该缴的六十斛粟米!我等慈悲,不计你今年的租子,还白送了白花花的一袋米,你竟还有怨言?速速拿了米便走——”

    他听了这番话去,心头犹遭风割雪打,一片冰冷,不由得生起一腔悲愤之情,种种念头闪过,想到家中虚弱的妻子,想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潸然泪下之时,满心杀意早已不及悬崖勒马。

    “给我米!你们给我米!”他一声嘶吼出口,霎时操起篮中一把镰刀跃上前去,直逼诸僧。

    僧人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连忙仓惶逃窜。他心智已失,疯了一般持刀四处追人,死活要逼僧侣们交出一钧粟米。可他只身一人,怎比得上众人围攻,不出片刻即被数个胆大身壮的僧侣拿下,捆绑在地,交付官府定罪。

    佛寺声威极大,更有诸位朝廷大员常去捐施,在官场中人脉甚广,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成了重罪之囚。僧侣记恨他那时以刀相挟,请官府将他作为“白徒”入籍禅觉寺。白徒乃寄附于寺院的平民,其中有名号“佛图户”的,常为民犯重罪者,寄身于寺院中供养诸僧,清理打扫,营田种菜,一入佛寺则终身为奴,受寺院使唤调用,甚至不得移交其它寺院接管。

    一纸宣判比阎王爷的索命簿更加绝情。他听到结果,面无血色。不料那一时冲动竟酿成终生大错,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时糊涂冲撞了权贵,禁不住失声痛哭。

    “小民一时糊涂,冒犯了诸位师父,请各位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回家罢!”他记不清自己磕了几次头,只知道额头的肉都已经烂了,“我妻子尚有身孕,还未落草哪!佛祖慈悲,请饶过小民一次,家中只剩我一个男丁,我走了,没人能照料她啊!”

    而那押了他回寺的僧侣却得了绝好的主意一般,放声笑道:“你竟不知道——你这罪名阖家连坐,如今你说你有个媳妇儿,更好,更好!差人下山去将你那婆娘一道送进来,将来若产下个男孩,也一同做了‘白徒’,留在寺里日后好供差使。若生的是女孩,便送到别处的尼姑庵内当‘养女’!”

    他犹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天晕地旋,一片乌漆漆罩了顶,不见天日。

    腹中孩儿何其无辜,怎能尚未在这个世上探头,就被当作罪人送进这禅觉寺为奴,一辈子受人驱使,悲惨度日?

    他目送那些僧人下山,万念俱灰,以为那孩子今生今世逃不了奴籍二字。不想申氏因为苦等不见他返家,自己倒先出门寻夫,那些僧人没能找到,悻悻而归。他惊喜若狂。

    只希望妻子能走得越远越好,顺利产下孩子。

    只希望娘俩今后有所依靠,莫再回头寻他。

    两个愿望都只兑现了一半。申氏在靳家生下一个儿子,抱病而终。当靳前抱着孩子上山打听他的消息,领人前来后山的僧侣眼神冷厉而恶毒,叫他一阵寒颤。所幸靳家在聿京颇有几分名气,接的也是夫人小姐们的首饰活儿,识得一些门路,禅觉寺的僧人虽然明知那娃娃便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敢前去叨扰靳家,何况靳前秉性仗义,招惹不起。

    只要他抵死不肯相认便可以了。如果一辈子的绝情可以换取孩子一辈子的平安,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二十多年的时间足可以将一个人的锐气消磨干净。

    当初那个愤慨之下持刀威逼僧侣的庄稼汉子已经成了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低头做人的念善。那时他心灰意冷,真的剃了发,出了家,念起佛经来,那个他连拥抱都不敢的孩子给了他诵经的理由。在寺院后山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唯一欣慰的便是记挂着那孩子在他人檐下平平安安,自由自在。

    佛经能化开无解,给人一个答案。

    而他却一直惦记着两句话,佛经一直没有教会他如何回答。

    头一句,是那个刚刚得知亲生父亲身份的少年神色凄然地站在他面前,问他,“你是不是我爹”。第二句,是在他用无数次缄默来回应第一个问句后,少年艰涩的短短数字,“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他给不了答案。

    少年没有追问下去。少年开始时不时上衍嘉山来给他捎来各种不同的东西,陪他喝一盏酒,看一场雪。酿了笋齑的时候,少年都会淡淡地问他要上一碗。他甚至暗自庆幸过不必再听到那两个问题。

    但是他错了。

    不再问,并不等于不再恨。

    ***

    长明灯上的火苗“呲”地翻了个滚,紧接着毫无徵兆地炸开。一朵惨白的灯花谢了。

    “你可以恨爹……可以恨……!”灯花完全熄灭的时候,念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双膝跪地,两只手哆嗦着从儿子的腕子上滑脱,那一刻他甚至绝望地等着那个人把双手抽走。但是那双手居然一动不动。光是这样,已足以叫他泣不成声。

    不仅是手,对面的人连整个身子都纹丝不动。

    “爹,”上面落下来一个声音,微微沙哑,“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和尚吃力地哆嗦起来,没有开口,喉中哽咽太重,他生怕自己一旦说话便会咳个不住,透不上气。惟有噙着泪,死命点头。

    一只手搀上老人的肩头。声音越来越低,这一回,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爹,您没有抛弃我。是不是。”

    念善悲极而笑,终于哭出声来,仰天摇头。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辛酸,二十年的日思夜想,二十年的形同陌路,一朝溃堤。

    “我不想抛弃你,”一面大笑,一面大哭,满面泪水纵横,“我怎么可能抛弃你们——”

    “念善!你袭僧劫粮,自食其果,还敢口口声声为自己狡辩!”几个知道事情底细的僧侣们见他将真相都抖了出来,恶由胆生,破口大骂。念善为人懦弱,心里唯一惦念的便是这个儿子。蔡申玉做的是典铺生意,正是佛寺眼中钉、肉中刺,若以他的安危作挟,便能拿定念善一辈子当个闷哑巴,不想他却受不住蔡申玉那两句重话,竟道出一切。

    此话尚未落地,僧人们却皆是寒噤了一下,一个个僵止不动。

    蔡申玉的一对眼睛乌漆漆的,不能见底,像腊月里冻住的两口井眼。罕有地阴冷。他扫了一遍被他神态吓住的僧侣,忽地微笑起来。

    “爹,既是这是真的,我定然有仇必报。”话虽是说给念善听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众僧。

    “‘财神鱼’……你!”僧侣们忍不住心惊肉跳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群持刀大汉。

    “怎么,你们居然不知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笑得粲然,却没有半点温度,寒丝丝的直叫人一阵哆嗦,“我还以为,你我既是同道中人,你们都该对这些了如指掌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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