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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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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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凄然一笑:“哥,若是没有你爹的侠义心肠,没有几位姨娘多年照顾,没有兄长们悉心看护,我蔡申玉早已是一具无名尸骨。以前少年时懵懂无知,以为你我彼此有意,便能一生一世。可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心愿终有一天会害了你,害了这个家。如果只当兄弟,就不会有事。你会只当年少多情,一时糊涂,日子久了,人渐渐懂事,便知道男人到底该好好讨一个媳妇,生几个胖小子。”

    这下半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更不用为了我这个有一天活一天的人赔上自己。

    “我一直跟你亲近,若态度变得太快,你必会生疑……万一知道了底细,和大哥,和家里头免不了多一层隔阂——这些由我独自承担就好,你不必知道,也不必负责。所以我私底下虽然态度轻佻,却一直是顽笑嘴脸,你听熟了见多了,自然把从前的一切当成顽笑。等你哪天彻底烦了我,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划清界线。”

    一席话说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房内像陷入了冰窖一般的死寂。北风从门缝中灌了一丝进来,掀起的只有灰尘,没有回答。

    “若是从前,我也许真的会跟家里头闹一场。如今那么大的人了,我有我的分寸。”他终于开了口,神色肃穆,眼睛出奇冷静地望着地上的人,低声道,“我大哥大嫂,还有我娘她们的态度,暂且不论。蔡申玉,那么多年,你瞒过我,骗过我,你所说的话都是亦真亦假,我不能完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现在,我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想听听你本人的态度。”

    他抿紧的唇线动了一下,反而闭得更死。靳珠伫立不动,固执地等着一个也许最终等不到的答案。

    然而答案还是等到了。

    “我的真心话是,”他缓缓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有很多时候,糊涂也是一种福分。”

    靳珠的沉默一直维持到最后一个字。当那个字在密闭的屋内遁于无形,他忽然抬步朝蔡申玉走来,行至那个人身畔之际,他弯下腰,将地上一对棉鞋子拾起,瞬间“啪”地一声,重重摔在那对贴着冰冷地板的脚旁。他冷冷一笑,折身向门迈去:“……蔡申玉,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托了你的福。”

    话毕,他抽去门闩。破门冲入一口刺目的白光,黑暗像井底最后一汪水,很快悉数干涸。

    年末的严寒却是一成不变,只是从雪落到雪融,刻进骨头的刀锋磨利了许多,将裘衣的皮毛猎猎抖开,削出许多尖头来。

    “蔡申玉,下辈子,谁要跟你扯上干系。”他的剪影立在门中央,看上去简直是用一层薄纸裁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撕开。但是那个声音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坚硬,“这辈子过完算完。你自己看着办——”

    门扇被无情地甩回去,重重合上,又撞上门楣弹了个结结实实。屋内光影交错,黑白不定。

    鞋子在脚边静悄悄躺着。

    他在床榻边静悄悄跪着。

    双手颤巍巍地把那支鲤鱼簪子揣在怀中。仿佛回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打出生平第一根簪子,饶有兴致地拉他入座,把他一头长发盘起,温柔地替他别上。那时候,金色的鲤鱼光泽璀璨,岁月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它的妒忌。

    有句话,他一直没有说。

    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簪子,他不要第二支。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人,他不要第二个。

    ***

    过了卯时,二柜的往日里早在柜房那头开门营生,这天却闲着,一个人兜着袖口,开了主号房门,踩着砖砌的门楣,拿了一支小号的扫帚替左右两只神龛除灰。忖量着这几日风雪重,难免有生火烧炭的时候,便提起十二分神把火神龛抹了个遍,又拿多几支香,供在号神坛前。

    正扫着,忽地见蔡申玉穿过冷巷,行色匆匆,见了他,便住了脚步,绕入号房。二柜入行三十多年,是个看人阅世的老手,瞧他面色憔悴,双眼似乎微微发红,不难猜出他藏着心事。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蔡申玉却先没什么神采地开了口:“……抱歉,我起晚了……让你们久等了,把几个伙计叫上,一会儿便开铺门。”

    说罢,低着眼,转身就往前堂里赶。

    二柜忙叫住他:“当家,伙计们都不在。你我二人打理不过来。小辔子昨夜守更,这时候蒙头睡得香呢,也不能当帮手。铜板儿又只是未经事的学徒,算账糊涂——这铺门开不得。”

    蔡申玉似乎始料未及,诧异地回了头,一动不动望着二柜的双眼里还能找到七八分疲倦。他勉强提起精神问了一句:“怎么,他们都去哪了?……明知年关最忙……”

    “这不怪伙计们,”二柜顿了一下,才慢慢将话放出,“是三少爷吩咐今天休息,让大伙歇一日。”

    蔡申玉倏然一怔,麻木地驻足原地,不声不响。

    二柜用肩头挂着的一条抹布搓了两下手掌,看他没动静,便扭开脸,不去瞧他,只继续蹬上砖石去摆弄神龛,可此时却听见蔡申玉沉沉说道:“歇半日也够了——麻烦您把话放下去,让伙计们莫走远了,等吃过午饭,还是照常开门做生意。”

    “可三少爷说……”

    面前的人缓缓抬了眼,露出一丝罕有的冷淡神情,咬字清晰锋利:“这铺子是他当家还是我当家?”

    该怎么办,答案已经水落石出。二柜住了动作,微微叹口气,心中所料虽中了几分,却将神色溢于言表。他草草收拾了手头的活儿,果然穿戴起防雪水的长靴和一件挡风袍子,准备出门,通知寔丰库众位伙计午后开工。才走到门口,看见蔡申玉也挎着一只家常用的竹篮,里头满满塞着一筐子用粗布裹好的物什,居然也是一身出门的行头。

    “当家的,去哪呢?”他唤了一声。

    蔡申玉淡淡地垂了垂眼:“……离晌午还早,我正好去衍嘉山一趟。”

    聿京城出郭十余里,山峦渐密,其一名为“衍嘉”,景色不过平平,尽是些荒僻林木,遒枝败叶,只因当年传教北上的一名得道高僧葬于此山,善男信女争先供养,更有后人捐银兴建“禅觉寺”,香火颇旺,这衍嘉山的名气方才传了出去。

    山下有阜苏江一脉支流环绕。京中香客只须出城行至棠川渡口,乘蚱蜢舟,顺流直下不过三刻钟便可直抵山脚。

    夹岸枯草连天。草梗瘦骨如柴,像是畏了寒,怕了冻,上头披了一层霜白色的被褥,茫茫地缝成一片。所幸河道未封,只在水波间浮了一两点细碎的薄冰,被芦苇的长枝截在潺潺流水之中,开尽芦花的褐色穗子沾了一茬茬的雪渣,偶尔一颤,整一片的芦苇丛便把水荡软了一大块。时已冬末,万物皆衰,便是常绿的松柏也免不了耷拉着头,如犯了痨病的老翁,北风不过卷到树桠间打个滚儿,它们也一阵咳嗽,抖动的肩膀掸去了不少昨夜的积雪。

    蔡申玉在山下的寿石渡口下了船,仍是挎着那竹篮,袖子往那团包裹上稍微罩住,才沿着石阶朝禅觉寺走。

    才上了半山腰,尚未到寺外山门,却望见逶迤的山道上已是密密麻麻挤着一队人,多是京郊各乡的农户,还有京城内做小本生意糊口的庶族。万般面孔自有一万种神色,时而翘首张望,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嗟叹长吁,却都无一不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或箩筐,或背,或扛,或挑,形色之多足以叫人眼花缭乱。有未经遮盖的,大多可见犁铧、齿耙、铁锹、木斫、窍瓠等入冬后闲置下来的农具。

    这些自然都不是一心来上香的。

    他看在眼里,叹在心头,明知世间众生各有各的难处,于是尽量靠着边走,从人龙一侧穿行而上。走了不到几段石阶,乌压压的行队中便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几个贫农打扮的人离他不到一尺,看他脚步渐近,脸色显然是窘了窘,涨个通红,憋着气不开口,互相使着眼色:“嗳,是‘财神鱼’……”

    忽然,那对眼眸一转,冷不丁正望住那几个说出他绰号的人。

    那几人一时哑然,愈发尴尬不已,余下的人也纷纷朝这边看,难免一番咬舌接耳。蔡申玉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下一句话,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的几位汉子不禁硬着头皮憨笑两声。终于有个性情爽利胆大的妇人抢着开了口:“唷,蔡当家的,这样巧!”

    “嗯,是巧。各位都是上寺库去的么?”他温和地还礼,问得相当平静。

    那农妇见他说破了众人来意,悻悻然咧开嘴,也跟着笑,颇有点赔不是的姿态:“……您看看这人多的呀……里头不少是你的老客。大伙儿今日往这寺里来,也……也不是不照顾您生意。一来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里短粮,粟麦这些谷物到底还是来寺里取便利些。二来呢,年末了,赶着时候上炷香,拜拜佛,多讨点福也是好的。唉,并不是不给您面子——”

    “啊,这有什么要紧,”他几句玩笑话解了一伙人的尴尬,“寺里年末出贷谷物,古来有之。大伙顺路祈福求平安,更是天经地义。我那生意小得可怜,何况是以质钱为主,你们要粮,我还拿不出呢。就连我铺里头的伙计也吆喝着上这儿讨点麦米,不然都要饿死了。”

    众人听得一阵哄笑,心里有了底,又拉着他寒暄了几句,才各回原位。

    蔡申玉别了那些老客,一路攀上寺前山门,只有两扇侧门大敞,由经事的中年僧人各守一门,但凡讨了货物出寺的人都要由他们将券契查看一遍,点清数目,才准放行。另有领路僧人数个,由山门一直排到佛塔下的长生殿,引领前来质粮的民众往里走。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只隐约看见殿前摆开几张长桌,僧侣们一面收点抵押下去的当物,一面从殿中来回搬运粮谷,一面又要书写票券。竟是忙得不可开交。

    蔡申玉不做声,只走到一个领路僧人身旁,温文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师父,念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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