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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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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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爪镶的翠色珊瑚,锤锻得细致入微,极其罕见。他凝视半晌,终于没有说那个“俗”字。

    “这个的确上乘。”洞悉了他的心思,蔡申玉笑着插了嘴。

    慢悠悠睥睨一眼:“这簪子你当时开的什么价?”

    蔡申玉垂目忖度片刻,摸了一把下巴,报了个数:“……鹊桥牛鼻,鸳鸯弯腰。”

    “没给我丢脸。”靳珠淡淡一笑,把那金簪包回纸中。

    蔡申玉揣着两团在怀中撕扯打滚的猫儿,一手梳着“无辜”的毛,一手搂着“冤枉”的肚皮轻拍,见靳珠拣出赤金打造的那一小堆,尽数丢入坩埚,大有开炉重铸之态,他忙叫住:“小猪,先别忙了,这些怕是一时半会弄不完,大娘吩咐快开饭了,让我喊你过去。”

    靳珠听了,举目暮色四合,逐依言搁下活计准备进屋。他起身时看了蔡申玉一眼,颦眉道:“你且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好——乱糟糟的。”

    蔡申玉此刻的神情十足地像怀中两只猫的名字:“……这猫难道是我放的?”

    话虽如此,可人还是走到靳珠身前,为了方便他动作,直接坐下地。靳珠解了他的巾帻,正欲重新将那头长发梳拢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却低头看见一支游鲤发簪。雕工生涩,久经年月,早已微微蒙了黯淡。他的手指略一停顿,良久,缓缓捻住那鲤鱼簪头,不动声色抽了出来,低着眼,沉声说:“……怎么还在用这根簪子?旧了,又做得粗糙。换下吧。”

    “换什么,我就喜欢这个。”蔡申玉安详地闭着眼,淡淡一笑,“你打的第一根簪子,而且还是专为我錾的鲤鱼。我怎么舍得丢?”

    那支簪子却迟迟没有再插回去。靳珠将它掂在掌心,辗转数次,口吻淡然:“这个太俗了。”

    蔡申玉不免失笑:“小猪,这可是你自个打的啊,你也说俗?”

    “自己打的又怎样——便是神仙般的东西,看久了,腻味了,也就俗了。”说罢,斜眼一瞥蔡申玉,慢条斯理地用手掌端住他的侧脸,故意用极其挑剔的眼神扫一遍,笑得意味深长,挑起眉毛挖苦道,“就好比这一张脸,天天瞧着对着,越看越觉得俗。”

    蔡申玉粲然一笑,朝他合拳一揖,抬高声调:“原来靳老板家缺的是镜子。”

    ***

    用过晚膳,蔡申玉说逼近年关帐目繁冗,辞过众位夫人便回了典铺。不多时,学徒铜板儿忽然领着店中几个伙计抬着大大小小的铜镜上门,说是当家的吩咐,将店内寄存的镜子全部搬到靳家暂放。花样精致讨喜挑出来给众位夫人,余下的一律放入靳珠房内。铜板儿在众夫人前卖足了嘴甜,又一溜烟跑到靳珠身前,恭恭敬敬地把蔡申玉的原话复述一遍,说是要“保证靳老板时时刻刻都能瞧见自己的脸”。

    四位夫人捧着精美的铜镜赞不绝口。靳珠冷着脸,嘴角微微一抽。

    他打发走了铜板儿,转身折入回廊,径直走到墙根,冷不防将正吃得淋漓畅快的两只猫一手一只揪到半空,也不管它们如何张牙舞爪,挪了块地,拿绳索在廊下一根柱子上拴好。

    猫儿尚未吃饱,喵喵乱叫,可怜巴巴望着他。“无辜”一脸无辜,“冤枉”满眼冤枉。

    “‘无辜’,‘冤枉’,辛苦你们再饿一天。”靳珠蹲在两只猫儿跟前,眼神一股子狠辣,阴沉沉地对着它俩叮嘱道,“记好了,那条鱼再来的时候,给我狠狠地咬!谁咬得重,我便给谁加菜。”

    三姨娘路过廊柱时,看见靳珠在对两只猫嘀嘀咕咕,没多留意,往姐妹们那儿闲聊去了。

    等茶余饭后的八卦聊得不剩多少,她才晃悠悠回屋,居然还见靳珠在继续嘀嘀咕咕。她多瞧了两眼,仍是继续往前走。一边脚迈入厢房的时候,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抽回脚,怯怯地踱回走廊,远远地朝靳珠压低了嗓门:“儿子,你没事吧?”

    ×××

    话说我想起来,曾经有人问过他们的容貌问题…〃…我目前是这么想的,到现在为止出场的主要人物当中,美貌排行程度如下:

    小珠>小蔡>大夫>小陈

    小陈:(低头)……我配不上皖回。

    大夫:(怒)再说一次就没有点心吃!

    小陈:(讪然)……要吃。

    小蔡:(沉思)原来我也算美人……

    小珠:(斜眼看)……

    小蔡:(泪)好吧,你才是美人……

    二更天的时候,聿京下起蚕豆大的细雪。

    坊内宅院已是黑灯瞎火,乌漆漆地不见半点光亮,天空像一口望不见边缘的井,倒扣京城四个死角,唯一一茬微朦朦的雪光也被那汪乌黑抽了干净,让人想起每年聿京的隆冬时节,天空总要吹破好几个愈不合的口子。口子里漏下来的雪片像是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尽是潮气,密密地打湿了屋檐下酩酊打晃的短筒灯笼,绢布透着斜风,里头一截油芯早已灭了,只听见挂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声。

    当楼与库房中间隔着一条冷巷。天井四周皆是三隅青砖砌起的内墙,严密封闭,只以麻石开了数道通渠小窗,天顶更有铁栅遮盖,雪花隔着栏栅钻了进来,却仍有许多积压其上,结了一行细小的冰棱。

    唯有更房从窗缝中透过来一缕微光,也是昏暗不明,两重厚的夹墙内几乎窜不进半口风,灯火却自个儿折腾起来,墙壁四下的黑影皆是兔起鹘落,扑朔迷离。偶尔“嘶啦”一声,是半开的书页滑脱他的手指,伏了下去,再仔细聆听,已无声响。地上一张榻席,铺了罽子,桌上散乱的一沓帐本子死气沉沉。

    他原只是俯在案台上打个盹儿。才不过一刻钟,地砖上便聚了满满一屋冻气,他浑身冰凉,抵不过要睁开眼,想伸手拢一把外衣,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一抬眼,已是不见了案几灯盏。

    眼中所见,竟是那块四个角的天空。黑白对半的灰色,纹丝不动,他仰面朝天。樟树的枝桠像蛛网一样张开。

    他看着那两排浮动的黑点缓慢从院墙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销声匿迹。

    春末的泥土很冷。

    草尖才刚抽出个头,生嫩的叶芽刺入皮肉,后背也不过一阵麻痹,毫无痛觉。入鼻一股腥味,湿嗒嗒的令人透不过气。他动了动嘴唇,张口呼吸,清晰的喘息像鼓风一般响亮。那些黑色树枝始终沉默,看着他艰难地挣着气,冷眼旁观。

    他忽然想起,那些枝桠是已经烧死的。死去的东西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他麻木地躺着,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眉角边有东西滚入眼睛,天空霎时变得晕眩,朝下坍塌。他混混沌沌地想到大娘腌的蜜菹还没吃净,想到逛大市的时候忘了买一串秦记的冰糖葫芦,想到去年墙角种下的锦葵才结了一个骨朵,待要再想,人却疲惫到了极点。所有念想俱化为灰,只求闭眼,一睡千年。

    “小鱼,醒醒,别睡过去。”

    可我很累。

    “抓紧我的手,没事的,我就在你旁边。”

    我看不见你。

    “小鱼,娘她们说过,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我不要长命百岁,我只想闭上眼,睡一觉。

    “蔡申玉!”

    他猛地被这一声喝醒,惊得把手臂下压着的一本帐簿都拨了下地,“啪嗒”一下,摔乱一寸厚的书页,拍得冽冽寒意直扑桌脚,好半晌才逐渐散了。待他回过神,却是半个身子被一个人搀着,另半个身子陡然被拉上肩头的外套罩住,却是禁不住一股阴冷,狠狠打了个寒颤。

    “呀,”蔡申玉吃惊地望着昏暗光线下一张冷峻的脸,闭合片刻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细细瞧一遍,果真不是做梦,“你怎么来了?”

    “守更的小辔子替我开的门。”靳珠淡淡回答,伸手揭了那盏明瓦灯的壳子,剔亮灯芯。

    蔡申玉拿眼一扫桌上尚未收拾的帐本,对帐用的双眼竹尺还横在两页纸中央,想是方才一阵恍惚,睡了过去。

    他定了定神,动手去整理帐目,却被靳珠一把扣住腕子。掌中之物全然冰凉无温。靳珠握紧他的手腕,皱了眉头:“……都快三更天了,你怎么还在看帐。外头下雪,这么冷的天也不生火盆子,真这样睡着了,半夜不冻坏你才怪。”

    “吴大哥告假回家去了,白天我要顶上头柜,晚上才有空摸帐本子。年关本来就是对帐活儿最繁重的时候,除了这些天的买卖,还得合算一年的收支。这些事啊,迟早都要做,不如多翻几本,真过年时才不必焦头烂额。”蔡申玉苦笑一下,没被抓着的手按住眉心,捻了两回,尽力驱赶困意,“再说典铺这行,最忌在库房旁边生火。这儿不比南方湿气重,早先没下雪的时候,外边那地上又干又燥,若是不留神走了火星,吹到货架上可不得了。这儿帐本多,也怕火,我点灯都须加上明瓦罩子,要不然烧起来便糟了。”

    其实铺中天井已筑有几个大埕,专贮灭火用的沙石清水,只因为以前曾经闹过一场火,险些酿成大祸,蔡申玉近年来更加小心谨慎。靳珠虽然心里清楚,可还是免不了拉沉脸:“难道你这几天在铺里睡,夜间都没点炭火?”

    “怎么不点。只因火房内太容易点着帐本,我打算在更房对完帐,再挪过那头睡。”蔡申玉裹紧身上的衣服,仍是觉得周身生凉,说话之时需用上力气,才不至于打颤。

    “火房?”靳珠身上的裘衣尚未脱下,正卸了抖着雪珠,听见蔡申玉一番轻描淡写,他蓦地抬眼,目光冷厉,“那火柜是开春用来烘烤皮革衣物的,你拿来取暖?而且那房里墙砌得尤其厚,又不通气,开炉时待一两个时辰都觉得胸闷,你居然睡了一晚?”

    “是三晚。”蔡申玉笑着凑过去,挽起他一角衣袂将脸深埋其内,压根没把方才的话当一回事,“往年年关的帐积得多时,我也这样睡过。早惯了,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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