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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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活-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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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呼伦贝尔的歌,是丁爷的女儿教柳东唱的,丁爷的女儿长什么样柳东已然忘了,她教他唱这歌的时候他还太小,最感兴趣的是遍街上寻找香烟盒拿来赌博,丁爷的女儿是从呼伦贝尔的骏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所以他就更没有机会把这支歌学完了,丁爷的女儿就像历史一样越远越含糊,你想说她长得是啥样她就是啥样,不过柳东凭良心从不说丁爷的女儿如何如何美丽可爱,如何如何死得可惜,那时候柳东确实太小,在他眼中最美丽的是大前门或者光荣牌的纸烟盒而不是丁爷的女儿,但是柳东后来失去鱼儿的时候就真正体会到了丁爷当年痛失女儿的那种剜心割肉的苦痛。不过丁爷还是用铁钉子或者水果糖下酒,醉醺醺笑得和气可亲地把苏三往沙家浜那边唱,丁爷要不是山,你说他是啥?
丁爷病房的窗外,有很好的太阳和花园。
柳东在为丁爷捶腿。
丁爷说我这腿是一天比一天不灵了,你说我还能站起来不?柳东说你不光能站起来,还能走,能跑得一麻溜烟儿,当然,想飞起来你是不行了,我们年轻力壮的还飞不动嘛。丁爷的情绪很低落,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了,但是住过这么好的医院我也知足了,你爸当年要能住进这样的医院,没准儿能……我也是渐渐地想透了,人生最圆满的结局,是用最后一颗牙嚼完最后一口饭然后死去,柳东说丁爷你太哲理了,你说过的很多话可以编语录了但是你跟别人不一样,一颗牙都没了你还能活得有滋有味,你能喝酒呀,再说你现在还满嘴是牙呢现在死了多不划算!丁爷说柳东,咱这回住院,花不少钱吧?柳东说,钱不钱的,你这一辈子都没为它操过心你今天咋了?丁爷说你知道什么呀,我这一辈子,还就是为钱操心,我为那钱我是操碎了心,我要不是快死的人,我不会跟你说这话,可着这成都城,比咱有钱的主,不多。柳东说那是那是,咱是谁呀?丁爷又高深莫测笑起来,他们甭以为咱迸个屁就拿咱当打屁虫!
柳东想丁爷现在是病迷糊了,报上说,被冻死的人,临死的感觉相反是躁热难当,痛苦死的人,临死会感觉无比轻松和舒适。那么,穷死的人呢?临死会感觉到无比的富有?
丁爷说柳东,我这回住院花不少钱,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听我说,咱使了谁的借了谁的谁送了咱的,你都一笔一笔给我记好啰,丁爷我干干净净来,清清爽爽走,我不想欠住任何人的情和债,可是我欠了两个人的人情,这我是还不起了,一是你爸,一是你,唉,没辙啊,你们爷俩,该出手我没出手,我是怂,我是自私啊,我死了你就明白了。柳东这时是真正生气了,丁爷,你要再这么死呀活的,我马上给你办出院手续你把那个小饭馆给我扭亏为盈!真是的,住了几天好医院你就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了,就以为生生死死可以随便你自己了?那么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那小张姐姐一样没见识?你不是一直拿我当儿子看待吗?丁爷闭上眼睛,是当儿子使唤。柳东说那是一个意思,老爷子我跟你说,你要不抱抱孙子看着你孙子长大成材你敢去死?我要为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是那个那个没有壳的蜗牛,大暴雨中蚯蚓,喂,喂,老爷子,你开开眼,你看谁来了?
邱大姐拎着一袋水果,笑吟吟站在门边。
“邱大姐,刚才我和丁爷还在念叨你。”
“就你们俩?嘴里能长出象牙?”
“长出象牙怕不吓死你。丁爷,邱大姐,你们慢慢说话,我到楼上去看小张姐姐。”
小张姐姐在病床上的睡相,十足一个奄奄一息的丑八怪而且还是乡下丑八怪,都快丑成木乃尹了,又干又瘪得柳东都有些奇怪,当初我怎么会对她有那种想法,哪怕就是一闪念那也是不对的呀,小张姐姐你现在终于是原形毕露了吧,就这模样你也配拎把菜刀在我梦里剁我?那我可真是要宁死不屈了,你凭什么有那么大的脾气,你凭什么吧?
柳东削了一个苹果,切下一小块,用刀尖挑到她的嘴边,小张姐姐,小张姐姐。她只摇头,还拼命皱眉,这就更像木乃伊更奇丑无比了,柳东恨恨地自己把苹果吃了,心说小张姐姐你凭什么呀!
邻床是个老太太,她的女儿也不知道是儿媳,抱一个婴儿来看她,老太太接过婴儿,母亲就用奶瓶调制一瓶果汁儿,滴几滴在手背上试试凉热,那婴儿就在老太太怀里很香甜地吃起奶瓶来。
柳东说这位大妈对不起,我问一下,我们这床请的全天护理员呢?老太太撅撅嘴,还全天护理呢,就是早中晚三顿饭的工夫和夜里睡觉在这儿,给病人接个尿她都嫌脏捂住个鼻子,这是你姐姐吧?怪可怜的,你们家里再没别人了?
柳东想这样下去还得了?必须通知小张姐姐的家人了,当然他们来时应该还上我垫支的医疗费。




大生活42(2)



柳东按照小张姐姐床头柜的那封信的地址,往西昌米易发了一封信,还把小张姐姐写的那封信装进去。柳东嘴上的功夫和笔力完全成反比,在信中他写道:你们大概是小张姐姐的亲人,她在成都活得很不好,基本上就是活不出来了,见信速来成都,要多带些钱,她现在住X医院X科XX床,开销很大,都是我垫付的,这样到最后我也就垫付不起了,以前我是小张姐姐的房东,现在不是房东,是邻居了,总之她的情况很不好,见信后一定要多带些钱来,如果你是她的家长的话,最好把她带回去,成都这个地方不好耍,旅游是可以的,生活却很难。
柳东写信的时候鱼儿在画画,边画边问柳东爸爸,这个鲨鱼它是不是哺乳动物?你在地上人家鲨鱼在水里,好好的它碍你啥了你管球它是啥动物呢?除了经常看见它在电视里游来游去,我还真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吃奶,小时候跟丁爷去看过一场川剧,有个坏蛋唱,山中的老虎海里的鲨,另一个好人就唱,猎人的钢枪渔人的叉,但是坏蛋好人都没有唱它是不是哺乳动物。
鱼儿画的鲨鱼很酷,满纸都是嘴,尾巴就像王鹏举的洒水车,只有臭虫那么大。鱼儿说柳东爸爸,等我把钱攒够了我们去看海。
这就是鱼儿的可爱和可怜之所在,鱼儿啊,等你把钱攒够了可以去看海了,海说不定早搬迁了,我们人类已然把大自然糟蹋得不想活了,大自然就要像小张姐姐那样去寻短见,海是眼泪所以它那么咸,地球哭了那么多年才哭成了海,等地球哭干了海也就干了,等咱们去看海的时候,鲨鱼也成化石个球的了,所以说要救救地球呢,可是谁来救丁爷和小张姐姐呢?你看我自己的稀饭那么烫,我还在帮地球吹稀饭,稀饭就是粥的意思,不吹凉了是不容易喝的,所以我的前妻李圆圆从前经常骂我,自己的稀饭那么烫,还到处帮别人吹稀饭,你自己过得只比鬼火亮一点,还假装太阳照别人。鱼儿啊,我也是有前妻的人。他们那边的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的三大幸事,我们这边的人,能把一个南瓜抱到老就不错了你懂不懂?
鱼儿说,不懂。
那就不懂吧,反正也不是说给你听的。柳东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在心里打鼓,这封信要是发特快专递呢太贵了,专递还是平递呢?还是从前有电报的时候好啊。改革嘛怎么把电报这样的好事情改掉了呢?
小张姐姐的那个全天护理员说小张姐姐又是一天没吃没喝,然后说她不干了,病人死了她不想负法律,这个女乡巴佬,病人死了你负什么法律?我三十块钱一天请你来护理病人你是咋护理的?你要负的是严重失职这个法律,你来几天了?这是一百二十块钱你现在就滚蛋,才来成都几天哪你就比成都人还坏了,滚!真他妈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王八骑到鳖头上,滚!那乡巴佬就滚了,后来柳东发现护士的脸色很不好看,闹半天那乡巴佬是她的亲戚,他妈的他们把后门都开到生死线上来了。
柳东给小张姐姐勾兑了一杯橙汁,倒进奶瓶后也是滴了几滴在手背上试试凉热,然后把奶瓶的嘴儿凑到她的唇边,他看见那个黄色明丽的果汁儿慢慢从奶瓶嘴上渗出来,小张姐姐的嘴唇就蠕动了,果汁儿一点点沁进去,小张姐姐突然就用劲噙住奶嘴,贪婪地吸吮起来。别忙别忙,咱们有的是,有的是,小张姐姐的眼角就滑出一点泪珠来,一瓶果汁儿很快没了柳东再整一瓶,她还是吃得很贪婪,她真正是饿了真正是渴了,这一瓶果汁儿再喝完的时候小张姐姐的眼角又往外滚泪水。还要吗?她摇摇头。柳东用纸巾很轻地蘸去她的泪水,他现在对她全然没有了那种对美女的欣赏和敬畏,只有怜悯,他说小张姐姐你看你床脚上挂的这个病员卡上写的是张XX,他们这是很不尊重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叫一个啥?她说:张小云。
张小云睁开眼睛,我这一生中,恨过不少人,最后,我最恨的是你。柳东就笑起来,只要你这个小南瓜好好地活到老,你恨死我都可以。
泪水顷刻间又盈满张小云的眼眶,浅浅的晃悠着黝黑的光。




大生活43(1)



黄昏有很多话题,尤其是大医院的花园里很沉着的黄昏。每个人都很慵倦的样子,说话轻言细语,等死的人,或者陪着人等死的,都表现得十分沉着,是那种饱经风雨后憔悴的再也与世无争的沉着,这时候有一群鸽子在天上飞过来,鸽哨声绵长悠远,有人在咳嗽,是那种几乎就要闭过气去的咳法,还有因为车祸没被抢救过来或者从手术台的麻醉中再没有醒回来的人,由穿白大褂的长相木讷粗俗的临工用一辆铁皮棺材车推了匆匆往前走,后面跟一串一时半会儿想不开的哭哭啼啼的亲友,才给这憔悴的沉着中添一些活力,等他们走过,大医院的花园的黄昏又恢复宁静,这时你就会醒悟些什么,人生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急什么忙什么等什么?说穿了都在等死,当然有信仰的人是在等死后再复生,复生后你又等啥?还是又等死后再复生,往返循环的人生就比较充实,在花园中或坐或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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